文/冯诗豪 嘉沐

编辑/漆菲

历史性地受审并被判犯有刑事罪行之后，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等来一个好消息。

围绕特朗普涉嫌干预2020年总统选举的案件，美国最高法院于7月1日裁定，前总统在任期间的公职行为享有广泛的刑事起诉豁免权。至于哪些行为属于享有豁免权的公职行为，最高法院将相关裁定权交给了下级法院。这意味着，在今年11月5日总统大选之前，特朗普几乎不会面临此案的审理。

除了华盛顿的选举干预案外，特朗普还面临另外两项刑事起诉，一项指控他干预南部佐治亚州2020年选举结果，他在那里以微弱差距输给了对手拜登；另一项指控他在海湖庄园囤积国家安全文件，而不是按照要求在2021年初卸任时将它们移交给国家档案馆。

即便特朗普面临多项刑事指控甚至被定罪，作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他依然可以继续参加大选并有几率胜出。最新数据显示，刚刚过去的第二季度，现任总统拜登的竞选资金金额被特朗普反超。而在6月底举行的大选首场电视辩论中，拜登也因表现糟糕而备受质疑。这或将加剧民主党人对拜登继续竞选的焦虑。

6月27日晚，佐治亚州亚特兰大，拜登和特朗普举行首场电视辩论。

在重重司法流程的压力下，特朗普接下来会遭遇哪些挑战？美国大选又会受到何种潜在影响？

被判有罪之后捐款猛增

在一系列针对特朗普的刑事案件中，判决进程最快的“封口费案”所牵涉的事件无疑是后果和影响最轻的。

2016年美国大选前夕，特朗普向成人电影演员托米·丹尼尔斯 (Stormy Daniels)支付了一笔“封口费”，以免在选举最后阶段让自己牵涉到与其相关的性丑闻中。彼时，特朗普的私人律师将13万美元的费用通过其旗下公司分笔完成支付。特朗普因此受到34项与伪造商业证明相关的指控。

今年5月30日，纽约市曼哈顿一家法院的陪审团一致裁定，特朗普在“封口费”案中所涉全部34项罪名成立。主审法官胡安·梅尔尚（Juan Merchan）原本定于7月11日举行量刑听证会并宣判。然而7月2日，胡安·梅尔尚在一封信中写道，该案的宣判被推迟到9月18日。

5月30日，特朗普离开法庭，此前纽约陪审团裁定他在“封口费”一案中所受34项重罪指控全部成立。

一般情况下，伪造商业证明会导致的裁决为“不正当行为”（misdemeanor），其量刑远不如特朗普被最终判定的“重罪”（felony）严苛。然而，致使该案得以将特朗普定罪的关键是，检察官认为特朗普为了避免在选举期间曝出不利于自己的丑闻，在伪造记录之外同时违反了选举法中“不得以非正当手段来推举候选人”的规定，符合重罪的判定标准，因此最高可判处四年监禁。

至于案件的最终量刑，多位法律学者向《凤凰周刊》表示，特朗普大概率不会被判处监禁或其他重刑，因此该案件对总统大选影响有限。

美国哈佛大学法学院教授马克·图什内特（Mark Tushnet）认为，特朗普会收到一些惩罚性较低的判决，比如居家监禁和缓刑。

“真正问题在于，是否会有类似于监狱的机构对其进行监禁，或是判处居家监禁乃至缓刑，而这些是对他所有可能的处罚中负担最轻的。”马克向《凤凰周刊》解释道，因为定罪相关的指控是金融犯罪，特朗普又被认为是初犯，所以一般量刑会较轻。

2024年5月，法庭素描展示了法官Juan Merchan与特朗普庭审时的场面。

“此案的开庭费用和判决费用，以及特朗普因为违反法庭规定而被判藐视法庭的事实，都可能导致其刑期的延长。如果法官判处重罚，这些因素可能会被视为依据之一。”美国波士顿大学法学院学者杰克·M·贝尔曼（Jack M. Beermann）告诉《凤凰周刊》。

“因为法官对案件有着完全裁量权（discretion over the sentence）, 最终审判文书如何措辞，以及检察官会出具什么样的判决意见都不能确定。相应地，‘封口费案’对大选的影响也难以确定。”杰克补充道。

并且，特朗普在判决结束后仍有权上诉。法律学者们表示，该类案件的上诉过程可能会持续一到两年，而法院大概率不会在量刑听证会之后立即执行判决，这意味着，特朗普接下来的竞选活动不会受到案件审理过程的影响。

6月28日，特朗普在弗吉尼亚州出席竞选集会。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就是特朗普在大选前不会被监禁。所以他能继续以正常的方式进行竞选活动，可以举行集会，可以在全国各地巡回演讲等。唯一的问题是，选民届时会对他的定罪以及他所受到的判决做出何种反应。”杰克说。

至少眼下来看，特朗普因为被判有罪而收获共和党超级富豪们的支持。特朗普竞选团队称，在纽约判决宣布后的一天内筹集了5300万美元。

著名风投公司红杉资本合伙人肖恩·马奎尔（Shaun Maguire）在裁决宣布后的几分钟内，就宣布向特朗普捐款30万美元，他指责审判不公平。硅谷投资者大卫·萨克斯（David Sacks）则在社交平台X上发帖称，“现在这场选举只有一个问题：美国人民是否会容忍美国成为香蕉共和国。”

对冲基金经理比尔·阿克曼（Bill Ackman）以及黑石集团首席执行官史蒂夫·施瓦茨曼（Steve Schwarzman）也预计会支持特朗普。国会山骚乱事件后，他们原本与特朗普保持距离。特斯拉首席执行官埃隆·马斯克（Elon Musk）说，他不会在这个选举周期中向任何一位候选人捐款，不过他计划与特朗普一起举办一场直播的市政厅式活动。

知情人士最近爆料称，曾公开对骂的特朗普和亿万富豪马斯克似乎已“化敌为友”。

就在上周，美国总统拜登在今年大选首场总统电视辩论中表现糟糕，引发民调支持率大幅下滑，民主党内也出现要求“更换候选人”的呼声。最新数据显示，拜登今年第二季度的竞选资金金额被特朗普反超——特朗普筹得3.31亿美元，拜登则为2.64亿美元。

特朗普的竞选团队表示，二季度的大规模筹资之后，他们目前手头有近2.85亿美元的现金，而拜登团队报告的金额为2.4亿美元。这对于特朗普来说，是一个惊人反超。特朗普团队因此抨击称：“拜登的烧钱率在上升，但没有给他们带来切实的结果。”

美国联邦选举委员会最新提交的文件显示，在本次总统竞选中捐款最多的十位亿万富豪都是这位前总统的长期支持者，他们已向特朗普团队总计捐赠了1.23亿美元。

最高法院开了“危险先例”？

抛开“封口费案”，其他几项针对特朗普的刑事诉讼案件引发一系列更为紧迫的法律争议，而这些案件的司法决定可能会对接下来的大选乃至大选之后的总统任期产生直接影响。

最高法院关于刑事豁免权的裁决公布后，特朗普在其创立的社交平台Truth Social上写道：“这是我们的宪法和民主取得的巨大胜利。我为自己是一名美国人而感到自豪！”

法律专家表示，这一裁决至少会导致对特朗普的进一步审判被推迟，并可能导致案件被撤销。

美国前联邦调查局特工和法律分析师阿莎·兰加帕（Asha Rangappa）向法新社表示，最高法院的裁决使特别检察官将特朗普送上法庭的努力变得复杂。“关键问题在于区分公职行为与非公职行为，并确定每项指控中的行为属于哪个类别。”她解释说，不仅不能因公职行为起诉某人，甚至不能将其用作另一项犯罪的证据、动机或意图。

拜登对此回应道，最高法院的裁决开辟了一个“危险先例”，可能会使得总统成为行动不受任何限制的“国王”，他呼吁美国人民通过在11月的大选中拒绝特朗普来“表达异议”。

最早在初选阶段，至少有36个州提交了针对特朗普选举资格的质疑，要求将其排除在州初选的候选人名单之外。起初，特朗普在科罗拉多、缅因和伊利诺伊州被裁定无资格参加当地初选，但随着最高法院判决州政府无权依据宪法将候选人除名，类似针对特朗普参选资格的限制将不会在总统大选中出现。

“现行法律中没有任何规定会使他失去竞选资格。理论上，选举之后，国会可能会决定他不应该担任总统，因为宪法中有一则条款规定——如果候选人参与了叛乱，就不能担任联邦公职。”马克说。

伴随特朗普卷土重来的可能性增大，引发美国政府债券大跌。

这一条款来自于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其中规定“参与了叛乱和谋反的国会议员和美国官员不被予以当选议员和总统或副总统选举人的权利”。关于特朗普是否有参与叛乱和谋反的讨论集中在他在2020年干涉选举过程、妨碍权力交接的种种行为。

马克表示，理解这一条款的核心是，国会被最高法院赋予了裁决权来决定候选人是否会失去竞选以及当选总统的资格。“但如果特朗普赢得大选，且大选后共和党在国会继续保持多数主导，国会就不可能依据这一条款通过法案并取消特朗普的总统席位。”

同样，杰克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梳理出宪法第十四修正案是否会生效的几个关键问题。首先是2021年1月6日发生的国会山骚乱是否构成第十四修正案中所指的叛乱（insurrection）。杰克说，国会山骚乱的目的不同于刑法意义上所定义的推翻政府，而是让一个不同的总统来接管政府。因此，在美国宪法的定义下判定何为叛乱仍然有待法律的商榷。

其次，如果发生了宪法意义上的叛乱，特朗普是否会被判定参与或煽动了这场叛乱。杰克提到的一个细节是，总统不一定会被认为是第十四修正案下的“美国官员”，因此也就不受这一条款的制约。最后，一旦这项宪法条款被触发，由美国政法系统中哪个机构来执行法律，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许多法律学者表示，由于这项宪法条款诞生于南北战争背景之下且从未真正被执行过，围绕着它的讨论都是无先例可循且不确定的。

在美国当前复杂的政治气候下，现实中有矩可循的司法程序也会因为添入了具体机构和执行者的博弈而变得复杂。

美国芝加哥法学院学者阿齐兹·Z·胡克（Aziz Z. Huq）向《凤凰周刊》提到，除了正在进行审判的“封口费案”之外，涉及特朗普的其他刑事案件基本都处于暂停状态，在大选前不会有任何进展。

2024年3月4日，特朗普在他的海湖庄园发表讲话。

5月初，联邦法官艾琳·卡农（Aileen Cannon）宣布无限期推迟特朗普在佛罗里达州的“机密文件案”的审判，称需要解决与机密证据相关的重大问题，然后才能将案件提交给陪审团。此前，卡农在监管相关案件进程中的一些做法引发了法学界的批评，被认为有袒护特朗普的嫌疑。

阿齐兹表示，“机密文件案”仍有待美国最高法院的判决。“在最高法院做出裁决之前，这一案件的审理无法继续进行”。

另一个可能导致特朗普失去选举资格的条件是国会弹劾。但鉴于当前国会支持特朗普的议员占多数，由国会提出弹劾并通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并且，一旦特朗普当选总统，针对他的刑事案件可能会引发前所未有的法律争议。杰克举例说，特朗普的“机密文件案”有可能会动摇一些对总统触及文件权限的规定。

2021年，特朗普在大选失败后离开白宫时将部分涉及美国国家安全机密的文件带回自己位于佛罗里达州的海湖庄园，并曾在不同场合将文件泄露给无机密权限的人员。联邦调查局在追缴机密文件的过程中对海湖庄园进行了搜查，最终搜出数千份政府文件，包括高度机密文件。

特朗普因此面临37项关于国家安全的重罪指控。起诉书列举的罪名中，31项与故意保存国防信息有关，其他罪名与据称的串谋、妨碍司法与虚假陈述有关。然而，特朗普提名的地区法官艾琳·坎农（Aileen Cannon）已要求无限期推迟审判，并表现出对这位前总统的“极大同情”。

“处理机密文件不当通常意味着这个人将永远不能再看到其他任何机密文件。但如果特朗普成为总统，（理论上）总统的权限会覆盖这一切，因为总统有权访问一切文件。”杰克解释道。

最终判断取决于选民

哈佛大学的马克说，讨论司法程序会对特朗普支持者产生何种影响，需要非常谨慎，因为很难断定特朗普被定罪的结果是让本就倾向于支持他的人更愿意投票，还是会让他们重新审视这一候选人，继而改变其投票选择。

“最终也许是五六个州的10万到20万人决定了大选结果，然而，当前的民意调查无法反映选民们对一些最关键问题的意见。”他说。

首场电视辩论后，特朗普的支持率大幅领先拜登。

马克认为，大选结果最终取决于少数摇摆州的少数选民。“就算加利福尼亚（历史上支持民主党的蓝州）的选民中，也会有不少人因为定罪一事，更愿意把票投给特朗普，但这不会让他最终赢得加州。”他举例说。

美国宪法对总统竞选人的资格要求之少，一度让美国社会在面对一名被定罪的参选人时感到无措。但回到宪法建立的历史语境中，不限制参选人资格的根本原因是为选民保留更多的可能性。

“回到建国时期，总的来说，（美国宪法的理念是）选民有权选择他们的治理者。这个制度对取消候选人资格的做法非常不友好，因为这样做会阻止人们把票投给他们认为最适合担任总统或国会议员的候选人。”

马克表示，不同于美国，很多国家的法律会设置各种对总统参选人的资格限制。“例如，有些国家不允许破产者担任任何（公共）职务，因为担心他们可能会因偿还债务而陷入腐败。美国没有类似规定，这是因为美国宪法强调人民应当能够决定他们想要谁作为他们的领导者和候选人。”

在选举通道最大程度保持畅通的同时，总统也被授予巨大权力，代表行政权与立法权和执法权形成制衡。

法律学者们表示，一旦当选，特朗普能够以总统身份命令联邦检察官撤销两起针对自己的联邦起诉案件。但对在州政府层面审理的案件，理论上，总统没有权力提出撤案。“目前看来（撤回州层面的诉讼）似乎不太可能，但如果他真的赢得了选举，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会增加。”马克说。

就在6月5日，佐治亚州上诉法院作出裁决，叫停特朗普涉嫌干预该州2020年总统选举一案的全部法律程序，直至审议完牵头指控的法尼·威利斯（Fani Willis）是否有资格留任这一刑事诉讼的主控检察官。此前，特朗普和其他被告试图让法尼·威利斯退出此案，称她与一位特别检察官的恋爱关系造成了利益冲突。这次裁决被视作特朗普的“一次胜利”，多家外媒预期，它进一步强化了该案无法在今年大选投票日前开庭的可能性。

2023年4月4日，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正走进纽约曼哈顿刑事法院。

一旦特朗普上台，马克表示，特朗普团队可能采用的一个论点是——佐治亚州的这项起诉因为针对总统从而会干扰到核心政府的运作。“如果他赢了选举，越来越多的人可能会觉得这个论点是合理且令人信服的。”

除此之外，特朗普的律师团队还可以将几个诉讼案件的审判延迟到其任期结束之后。

杰克提到，特朗普在竞选活动中频繁使用一些煽动性话术，比如在今年3月的一场集会中，他警告说如果自己输了，会有一场“血雨腥风”。“我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可能会再次尝试做他在2021年1月6日所做的事情，试图使用暴力来阻止拜登连任。”

在杰克看来，特朗普的所作所为是在破坏公众对美国司法系统的信心。由于特朗普深陷其中的几个诉讼案件都牵涉到他作为前总统以及当下总统候选人的政治利益，“民众会将刑事系统视为政治的一部分，这违背了美国的传统”。

杰克还提到，特朗普曾许诺，一旦上台将特赦参与或煽动了国会山骚乱的人，这种做法只会让公众将法律看做党派斗争的工具，而不是三权分立制度下的独立系统。

“没人能料想出现这种情况。但我认为，人们更倾向于让政治进程来决定，而不是通过法律程序。”杰克表示，“在司法系统的有限边界之外，对特朗普是否适合担任总统的判断最终只能由选民做出。”